90多天内开药上百次，谁把工伤保险基金当成了“提款机”？

　　北京市化工职业病防治院（也称北京市职业病防治研究院）是一所二级甲等职业病专科医院。

　　医院职工李医生告诉记者，医院有两个院区，在香山院区的住院部里，60余张床位虽然经常“满员”，但是没几个真正住院的职业病患者。

　　李医生说：“住院患者一般都是四五十位，一个周期住56天，病人住满之后，让其出去待一周或者两周，然后护士再通知其回来再住院，一年应该住个四五次，正常进行抽血，完成后人就不见了。”

　　李医生告诉记者，来这里住院的大多是患尘肺病的煤矿工人，年龄普遍在60岁以上。他们大多患有二级、三级尘肺病，住院时间从40余天至56天不等。按照医院登记的患者治疗情况，大多每天都会安排吸氧、输液、雾化、排痰等项目。

　　李医生表示：“医嘱里说需要进行氧疗等治疗，他们都没在，相当于只计费，开的布地奈德（也就是雾化药），根本就没有输，护士把这些药全都剪了，药袋就直接扔到垃圾桶里。”

　　记者拿到的一段拍摄于今年6月的视频显示，从医院内部查看床位情况的系统中可以看到，当时有51位病人在住院，而实际住院人数为2人。

　　李医生介绍：“呼吸科目前挂床是20人，职业病科是30人，综合内科现在住了一位医保的患者，总共的住院人数是51人。真正的在院病人就是医保的病人和一床病人，其他患者都不在，很多患者都在治疗。任何一个患者都要进行氧气吸入、机械辅助排痰（即使用祛痰清肺仪），包括肺功能综合训练等，每天都是计费的。”

　　6月中旬的一天，也是同样的情况：系统显示几乎满床，病人都在治疗中，实际情况却大相径庭。

　　李医生说：“病房呼吸科挂了18个人，职业病科挂了26个人。随便看一个病人，氧气吸入18个小时，病人都不在，无法做。整个走廊里都是静悄悄的，现在全病房里一个病人都没有。”

　　记者拿到的多个时间点的视频、图片几乎都显示，医院系统里记录着多位病人在住院，各种治疗手段都在使用，实际上病房却空空如也。

　　给住院病人开的输液等治疗药物都去哪了？有视频显示，本该下方扭开的氯化钠输液袋，都被剪刀剪开，丢进了垃圾箱。

　　这些病人都有一个共同点，治疗费用来自工伤保险基金。记者随机查看了两位患者信息，一位病人住院23次，另一位病人住院34次，每次住院都是四五十天。

　　李医生说：“就是挂在这里。这些病例都是编的，在第一次的基础上改。”

　　除了空挂病人以外，一些患者还利用监管漏洞，在北京各大医院门诊频繁开药。

　　通过北京多家医院的信息共享系统，记者看到，从2024年2月6日至5月13日，患者王某某共104次到北京各大医院的门诊开药。

　　以4月份为例，仅在4月3日这一天，王某某就去了三家医院：上午8时去了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9时30分前往航天七三一医院，下午2时30分在北京燕化医院，行程近50公里，分别开了价值827元、686元和1199元的药物，“诊断”包含锁骨骨折、行走困难、胸部损伤、支气管哮喘、煤炭工肺尘埃沉着病等。

　　4月4日，该患者又来到北京市化工职业病防治院开具5张处方共1319元，4月6日在中日友好医院开具2张处方共1824元，4月7日在北大第一医院开具2张处方共1020元……

　　王某某几乎每天都去医院开药，付费的都是“工伤保险基金”。

　　药品既有碳酸钙D3、蓝芩口服液、感冒清热颗粒这样的非处方药，也有如意珍宝丸、肺力咳合剂、洛索洛芬钠等处方药。

　　曾经在北京市化工职业病防治院工作多年的赵医生也向记者证实了这一点。

　　赵医生说，工伤保险的药品目录和医保一样，却不是由医疗保障局监管。普通患者使用医保基金开药时，在药品固定使用周期内无法重复开药。但工伤保险由人社部门管理，开药周期不受限制。

　　赵医生表示：“关于开药，如果是工伤，没有很多限制，这是医保系统没有把工伤纳入的漏洞。北京市化工职业病防治院钻着政策漏洞，患者花费在5万以内，住56天，基本上花到将近5万出院，如果超过5万，上面的监管力度会加大。”

　　赵医生告诉记者，北京市化工职业病防治院有多位“常客”，大多都是尘肺病患者，但这些人几乎不用接受特别的住院治疗，却每年住院多次，除了开药几乎不受限制外，每天还能享受补贴。

　　赵医生说：“患者转一圈就回家。原来有一个名单表，有七八十位左右是‘常住客’。这些药之所以开，是为了证明住院，而不是让其输进去。根据《工伤保险条例》，就算住院了，每天也有伙食补贴。领导也会有业绩，接了多少病人？医疗上给职业病的病人做了多少贡献？不然一个病人都没有，为职业病的病人做了什么？这是公立医院，根据患者数量和床位数，可以申请很多福利待遇。”

　　北京市化工职业病防治院医务处黄主任和记者沟通情况时表示，医院经常接受检查，没有发现此类情况。

　　黄主任称：“我们是二级公立的医院，没有必要去做这个事，由国家差额拨款，是有住院指征的，我们从门诊才收进来，收进来之后肯定正常检查治疗，跟工伤有关的监管部门每年都来查，还不定期进行暗访，也没发现我们医院有这种情况，最起码我作为管理部门人员，现在也没有发现这种情况。”

　　针对工伤保险的问题，东南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医疗保险学系主任张晓认为，目前工伤保险与医疗保险的药品目录一致，但监管却由地方人社部门和医保部门分别负责。

　　除工伤保险外，人社部门还负责养老保险、失业保险、职业技能鉴定等多项工作，各省、市统筹力度不一，有的省今年年初才完成全省工伤保险基金统筹，监管力度没有医保局那么强。

　　张晓表示：“现在的基本医疗（药品）目录是一体的，但是在政策上，工伤（保险）有一些特殊性，医保监管这条线应该在稳步地往前走。工伤（保险）的漏洞还是很多的，因为地区差异太大，跟工伤相关的条例在各地的落地差异就很大，这是政策不完善的原因。”

　　张晓认为，此类行为不仅浪费公共资金，也损害了真正需要帮助的工伤职工的利益。工伤保险与医疗保险的基本医疗（药品）目录一致，接受的监管也应该相匹配。

　　张晓说：“工伤（保险）政策不是太完善，而且工伤在完全确定以后，在管理上面没有跟进，监管要完善一些，要联动起来，要协同起来。有些政策一旦出来以后，双方就联动起来，因为用的（药品）目录和标准是一样的。”